《深渊回响》
作者:Gemini
第一章:十年一觉扬州梦
时钟在墙上“咔哒”一声,跳过了下午五点半。窗外的天色被城市高楼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灰蓝色,像一块打满补丁的旧布。我叫张伟,今天是我在这家名为“启航科技”的公司工作的整整第十年。
十年。
这个词从舌尖滚过,带着一股陈旧木料和速溶咖啡混合的味道。十年前,我还是一个刚毕业的愣头青,揣着一张三流大学的文凭和满腔不切实际的热血,一头扎进了这家当时同样年轻的小公司。我亲眼看着它从十几人的小作坊,搬到现在这间位于写字楼中层的、能容纳上百人的办公室。我把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,像一枚枚硬币,郑重其事地投进了这台名为“启航”的机器里。
我负责的是“用户体验优化”,一个听起来很时髦,实际上却无比琐碎的岗位。十年间,我身边的同事换了一茬又一茬,从最初的“小张”变成了如今新人口中的“伟哥”。我的工位也从门口的角落,挪到了如今靠窗的位置。这扇窗,不大,却是我十年青春里,能看到的、最稳定的一片天空。
但最近,这片天空也开始变得阴云密布。
公司的颓势不是一天两天了。曾经引以为傲的核心产品,在市场上被几个后起之秀打得节节败退。老板王总,那个曾经在年会上搂着我们肩膀高喊“兄弟们,明年我们就上市”的中年男人,如今出现在办公室的频率越来越低,每次出现,额头上的“川”字纹就深一分。
裁员的流言像办公室空调里吹出的冷风,无孔不入。每个人都假装专心工作,但实际上,耳朵都竖着,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。午餐时间,曾经热火朝天的闲聊变成了小心翼翼的窃窃私语。大家都在猜测,这次的“优化名单”上,会有谁的名字。
我曾一度以为,这把火无论如何也烧不到我身上。
我不是公司的元老,也是功臣。十年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。我的薪水在公司里属于中等偏下,性价比极高。我从不迟到早退,领导安排的任何额外工作,哪怕是周末,我也毫无怨言。我像一头老黄牛,勤勤恳恳,只求在这片小小的草场上安稳地吃草。
直到今天下午。
人力资源部的李经理,一个总爱喷浓烈香水、表情永远像在计算KPI的女人,递给我一封信。不是邮件,是打印出来、装在信封里的实体信。这本身就是一种充满告别意味的仪式感。
“伟哥,公司最近经营困难,你也知道。经过董事会的艰难决定,需要对部分岗位进行调整……你的岗位,在这次调整的范围内。”
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,仿佛在宣读一份天气预报。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。我接过那封轻飘飘的信,却感觉有千斤重。我甚至没有立刻拆开,只是捏在手里,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锋利边缘。
“补偿呢?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,像生了锈的齿轮在转动。
李经理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,嘴角勾起一个公式化的弧度:“公司目前的财务状况非常紧张,你也知道。所以……这次可能没有N+1了。不过你放心,这个月的工资会足额发放的。”
没有N+1。
这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,狠狠刺进我的心脏。
我为这家公司卖了十年命,换来的就是一句“没有补偿”。这不只是钱的问题,这是对我十年付出的彻底否定和践踏。一股压抑了十年的火气,混合着委屈、愤怒和巨大的荒谬感,从我的胸腔直冲头顶。
我死死盯着她:“凭什么?劳动法规定了,无故辞退必须给补偿!”
李经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耐烦:“张伟,公司有公司的难处。你要是觉得不合理,可以走法律程序。不过我提醒你,打官司耗时耗力,最后结果也未可知。何必呢?”
“难处?公司的难处就可以随意践踏员工的权益吗?”我提高了音量,周围几个还没走的同事都投来了复杂的目光,有同情,有畏惧,也有事不关己的冷漠。
“这是王总的意思。”李经理抛出最后一句话,像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,“你要是有疑问,可以去找王总。不过他现在正忙,在会客。”
说完,她踩着高跟鞋,“哒哒哒”地转身离去,留下一个被浓烈香水包裹的、冷酷的背影。
我站在原地,手里捏着那封“裁决书”,浑身冰冷。王总,王翰林。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加班吃泡面,拍着我肩膀说“好好干,公司不会亏待你”的王总。
我要去找他。我必须去找他问个清楚。这不仅仅是为了补偿金,更是为了我这被轻易抹去的十年青春,讨一个说法。
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,大步流星地穿过变得空旷的办公区,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、象征着公司最高权力的实木门——王总的办公室。
我没有敲门。此刻,任何礼节都显得虚伪可笑。
我拧动把手,用力推开了那扇门。
然后,我看到了让我此生都无法忘怀的一幕。
办公室里,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剑拔弩张或者商业密谈。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,王总正满脸堆笑,甚至带着一丝谦卑和谄媚,亲手为一个男人沏茶。他小心翼翼地提起紫砂壶,将琥珀色的茶汤注入青瓷小杯中,动作熟练得像个专业的茶艺师。
而那个坐在沙发上,悠然自得地享受着这一切的“贵客”,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中式盘扣对襟衫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虽然鬓角已有些许花白,但精神矍铄,眼神深邃,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场。
他端起茶杯,轻轻嗅了嗅,然后呷了一小口,微微点头,似乎颇为满意。
我的血液,在看到他脸的那一刻,瞬间凝固了。
这个被我老板奉为上宾的男人,这个看起来像个隐世高人或者商业巨擘的男人,是我爸。
张国栋。
那个在我记忆里,永远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,嘴里叼着一根劣质香烟,常年在外“瞎混”,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面的,我那个不学无术、被邻里称为“街溜子”的亲生父亲。
世界,在这一刻,彻底颠覆。
第二章:父亲的另一张脸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。
我愣在门口,像一尊滑稽的雕塑。脑海中无数个问号疯狂地碰撞、炸裂,却拼凑不出任何一个合理的解释。
我爸?在这里?被王总如此恭敬地对待?
这比我在办公室里看到外星人还要离奇。
我记忆中的父亲,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。他年轻时据说也曾“闯荡”过,但具体闯荡了什么,没人说得清。自我记事起,他就在家待不住,总说外面有“大生意”,然后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半年。每次回来,都带着一身风尘和几件不知从哪淘来的、不值钱的“土特产”。母亲为此没少跟他吵架,说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,撑不起一个家。
他从不反驳,只是嘿嘿地笑,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。他说:“你们娘俩不懂,我在下一盘大棋。”
“大棋?”母亲会把抹布狠狠摔在桌上,“你那棋盘上,连个兵都没有!就你一个光杆司令!”
我从小就习惯了这种争吵,也习惯了父亲的“不靠谱”。他对我,谈不上关爱,也谈不上苛责。他偶尔会摸摸我的头,问一句“学习怎么样”,然后不等我回答,就又陷入他自己的沉思中。他就像我家里的一个临时租客,短暂地出现,又迅速地消失。
我上大学的学费,是母亲在纺织厂加班加点一分一分攒出来的。我毕业后找到工作,第一次领工资给家里买东西,他也不在。我工作十年,在这座城市里扎根,他似乎也从不关心我过得好不好,累不累。
他是一个彻底的“街溜子”,一个家庭责任感为零的“游侠”,一个我内心深处,既无法亲近,也羞于向外人提起的父亲。
而现在,这个“街溜-子”,正坐在我老板的豪华办公室里,品着顶级的大红袍,接受着我老板近乎“跪舔”式的服务。
“国栋……先生,”王总最先打破了沉默,他的笑容有些僵硬,显然没料到我会闯进来,“这是……我公司的员工,张伟。”
他显然不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。这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更加荒诞的感觉。
我爸的目光落在我身上。他的眼神很平静,没有惊讶,没有尴尬,甚至没有一丝久别重逢的波澜。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,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。
“张伟?”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,尾音微微上扬,带着一丝玩味,“听起来是个好名字。踏实,伟大。”
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眼前的一切,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。
“小张啊,你有什么事吗?”王总急忙打圆场,他显然不想让“贵客”觉得自己的公司管理混乱,“有什么事,跟李经理谈嘛。我这儿正跟……跟张先生谈点重要的事情。”
我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目光死死地锁住王总:“王总,我来就问一件事。我为公司干了十年,现在说裁就裁,连法定的补偿金都没有,这是什么道理?”
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。
王总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。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在他最重要的客人面前,把这么难堪的事情捅出来。他尴尬地搓着手,求助似的看了一眼我爸。
我爸放下了茶杯,杯底和红木茶几发出一声轻微的“叩”。声音不大,却像一记重锤,敲在了房间里每个人的心上。
“王总,”我爸开口了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,“这位小兄弟说的,是真的吗?”
“张先生,您听我解释……”王总的额头开始冒汗,“公司最近资金链确实紧张,实在是……迫不得已。我们也是想等缓过劲来,再……”
“不用解释了。”我爸摆了摆手,打断了他,“做生意,讲究规矩。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。员工的补偿金,就是公司欠员工的债。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讲,你的生意,还想做大?”
他的话,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,扎在王总的脸上。王总的表情从尴尬变成了羞愧,再到惶恐。
“是,是,张先生教训的是!”王总连连点头,像个挨训的小学生,“我糊涂,我糊涂!我马上让财务处理!张伟,对不起,是公司对不住你!你的补偿金,N+1,一分都不会少!我再额外给你加两个月工资,算是我个人给你赔罪!”
这态度转变之快,让我瞠目结舌。
我爸的一句话,比我十年的“苦劳”加上一部《劳动法》还要管用。
我爸缓缓站起身,整了整他那件质感极佳的中式对襟衫。他甚至没有再看王总一眼,只是淡淡地对我说道:“你,跟我走。”
这语气,不是商量,是命令。
我愣住了。
“走吧。”他又说了一遍,已经迈步向门口走去。
我机械地跟在他身后,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。经过王总身边时,他对我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一个劲地冲我点头哈腰。
走出办公室,穿过那条我走了十年的走廊,身后是同事们震惊和探究的目光。我感觉自己像在演一出荒诞剧。而我,连剧本都没看过。
电梯里,只有我们父子二人。光滑的金属内壁映出我们俩的身影。他气定神闲,我茫然失措。
“有很多问题想问?”他看着电梯门上跳动的红色数字,忽然开口。
我张了张嘴,千头万绪堵在喉咙口,却不知道该从哪一个问题开始问。
“先别问。”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,“到了地方,我会让你问个够。”
电梯“叮”的一声到达地下一层停车场。门一开,一股豪华车库特有的、混杂着汽油和皮革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他领着我,走到一辆黑色的、在灯光下闪耀着沉厚光泽的轿车前。车身线条流畅而庄重,车头的标志,是我只在财经杂志上见过的,代表着顶级奢华的“双M”标志——迈巴赫。
一个穿着黑色西装、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早已等在车旁,看到我爸走过来,恭敬地鞠躬,然后拉开了后座的车门。
“张先生。”
我爸坦然地坐了进去,然后偏头看了看仍然呆立在原地的我。
“上车啊,儿子。”
这是今天,他第一次,叫我“儿子”。
第三章:云端的家
迈巴赫的车门关上时,发出了一声沉闷而悦耳的声响,仿佛将外面那个喧嚣、混乱的世界彻底隔绝。车内被一种昂贵的、淡淡的檀木香气包裹着,座椅的真皮触感细腻得像人的皮肤。
我局促地坐在他身边,感觉自己身上的廉价西装和这车里的环境格格不入。我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父亲。他闭着眼睛,靠在椅背上,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,似乎在思考什么。
他还是那张我熟悉的脸,眉眼间的轮廓没有变,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记忆中那个带着几分落魄、几分狡黠的“街溜子”,被一种沉淀了岁月和智慧的“大佬”气场完全覆盖。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我脑中反复交叠,让我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。
车子无声无息地滑出地库,汇入了城市的晚高峰车流。窗外的霓虹灯迅速地向后掠去,拉成一条条流光溢彩的线。我看着这些熟悉的街景,却感觉自己正被带往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。
大约半小时后,车子驶入了一个我从未踏足过的区域。这里的建筑不再是密集的高楼大厦,而是一栋栋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独立别墅。每一栋都设计得别具一格,显示着主人的不凡身价。
车子最终在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前停下。司机按了遥控,铁门缓缓向两侧打开,露出一条由鹅卵石铺就的、通往深处的车道。车道两旁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和造型各异的松树。
穿过车道,一栋融合了现代简约与中式禅意的三层别墅出现在眼前。巨大的落地窗、原木色的外墙装饰、以及一个环绕着建筑本身的露天泳池,在夜色和灯光的映衬下,美得像一本建筑杂志的封面。
这……是我爸的家?
我跟着他下车,一个穿着得体、看起来像是管家的中年男人立刻迎了上来。
“张先生,您回来了。晚饭已经准备好了。”
“嗯,”我爸点了点头,脱下外套递给他,然后指了指我,“这是我儿子,张伟。以后他过来,不用通报。”
管家看了我一眼,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化的微笑,对我微微鞠躬:“少爷好。”
“少爷”这个称呼让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。我尴尬地摆了摆手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我爸没有理会我的窘迫,径直带我走进了别墅。
内部的装修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奢华,但又不是那种俗气的金碧辉煌。整个空间以黑白灰和原木色为主调,处处透露着低调的品味。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我看不懂但感觉很厉害的当代艺术画作,一套巨大的环绕式书架从一楼延伸到二楼,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,从《资本论》到《周易》,从《全球通史》到《企业管理》。
这根本不像一个“街溜子”的住所,更像是一个学者的书房和一个商业巨擘的会客厅。
“坐吧。”他在一套巨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上坐下,示意我坐在他对面。
一个菲佣模样的年轻女孩端来了两杯热茶,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。
我端起茶杯,手还在微微发抖。
“现在,你可以问了。”他看着我,眼神平静如水。
我深吸一口气,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几个小时的问题:“这……到底是怎么回事?你……不是……”
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我印象中的他。
他似乎知道我的困境,自己接了下去:“不是一个只会到处乱逛、不务正业的街溜子,对吗?”
我没有点头,也没有摇头,但我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他笑了笑,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,也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。
“某种程度上,你们没说错。我确实是个‘街溜子’。”他靠在沙发上,陷入了回忆,“只不过,我‘溜’的,不是街,是人心,是时运,是这个时代变化的脉络。”
他开始讲述他的故事。一个我从未听过的,属于父亲的、真实的“前传”。
“我年轻的时候,跟你一样,也觉得要踏踏实实找份工作,安安稳稳过日子。但很快我就发现,那不适合我。我看到了太多聪明、勤奋的人,一辈子兢兢业业,最后却只混得温饱,甚至被时代一个浪潮拍下来,就再也站不起来。”
“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。我发现,这个世界上,真正赚钱的,不是靠出卖体力或者时间,而是靠信息差和认知差。别人看不到的机会,你看到了,并且抓住了,你就赢了。”
“可我没本钱,没人脉,没学历。我唯一的‘本钱’,就是一双眼睛,一个脑子。”
“所以,我开始‘算命’。”
他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,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。算命?这……这跟商业巨擘的形象也差太远了吧?
他看出了我的震惊,继续说道:“别以为算命就是封建迷信。真正的‘算命’,不是看你的手相,也不是算你的生辰八字。那是术,不是道。”
“我的‘道’,是观察。我每天就泡在茶馆里、棋牌室、或者那些小老板们喜欢聚集的地方。我听他们聊天,聊政策,聊市场,聊家里长短,聊生意上的难处。一个人说什么话,有什么样的表情,他的肢体语言,他的朋友都是什么样的人……这些信息组合起来,你就能大致判断出这个人的性格、处境、能力和未来的走向。”
“比如,一个老板天天唉声叹气,说生意难做,但他穿的鞋永远一尘不染,说明他是个讲究人,内心还有心气儿。如果他抱怨的是客户太挑剔,而不是市场不行,说明他的产品质量可能不错,只是营销或者服务出了问题。这时候,你给他指点一下,告诉他应该去什么地方找什么样的客户,他就会觉得你‘算得准’。”
“我靠着这种‘算命’,认识了第一批人。我不收他们的钱,我只要他们欠我的人情。我给他们出主意,帮他们解决小麻烦。慢慢地,我在那个圈子里就有了一点‘名气’。他们不叫我‘张大师’,而是叫我‘指路人’。”
我听得目瞪口呆。这哪里是算命,这分明就是最原始的、不带任何工具的商业咨询和心理分析。
“后来,有了一点积累,我开始做一些小小的投资。比如,我知道城东那块地要开发,我就提前去把那里的几个旧仓库低价租下来,等政策一公布,转手租给那些急着进场的工程队,就能赚一笔。我知道某个厂子老板的儿子不争气,天天想着卖厂,但厂里的老师傅手艺很好,我就凑钱把厂子盘下来,换个管理者,就能起死回生。”
“这些信息,都不是秘密。报纸上,新闻里,人们的闲聊中,到处都是。但大部分人,看到了也只是看到了,不会去想这背后的联系和机会。我做的,就是把这些零散的珠子,用我的判断和逻辑,串成一串价值连城的项链。”
“至于你和你妈……”他顿了顿,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感,“我知道,你们觉得我对这个家没有贡献,不负责任。但那时候,我正在滚雪球的关键阶段。我做的那些事,见不得光,风险也大。我不想把这些风险带给你们。让你们觉得我只是个没用的‘街溜子’,对你们来说,其实是最安全的。”
“我每年给家里的钱,虽然不多,但都是干净的。其他的钱,我一分都没拿回家,全部投了出去,让钱生钱。”
“直到十多年前,我遇到了几个志同道合的人,我们一起成立了一家投资公司。不做实体,不做宣传,我们就躲在幕后,专门寻找那些有潜力但暂时陷入困境的企业,或者有眼光但缺少资本的创业者。我们给他们投钱,也给他们投‘智慧’。就像今天,我对王翰林做的那样。”
他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,然后看着我,目光深邃。
“启航科技,就是我们最新看上的一个‘猎物’。它有不错的技术底子和用户基础,但管理混乱,战略失焦,已经到了濒临破产的边缘。王翰林走投无路,通过一些关系,找到了我。”
“所以,今天那一幕,不是偶然。是我约的他。我准备入股他的公司,帮他重组。”
我终于明白了。一切都明白了。
我父亲的人生,是一部我完全没有读过的、惊心动魄的商业史诗。他不是“街溜子”,他是一个潜伏在城市阴影里的猎手,一个以人心和时局为棋盘的顶级棋手。
而我,我那所谓的十年勤恳,在他波澜壮阔的人生面前,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。
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说不清的崇拜感,交织在一起,冲击着我的内心。我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父亲,突然感觉,我们之间的距离,比过去三十年加起来还要遥远。
“那你……为什么要入股启航?”我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,“这家公司,已经烂到根了。”
他笑了,这次的笑容里,带着一丝商人的精明和猎手的锐利。
“没有烂到根的果子,只有不会治病的医生。任何一个濒临死亡的企业,对我来说,都是一个低价收购优质资产的绝佳机会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,看着窗外自家的庭院和远处的城市灯火。
“明天,董事会就会正式宣布。我会以‘天使投资人’的身份,注资五千万,并且进入董事会,主导启航科技的……彻底改革。”
他的背影在璀璨的灯光下,显得无比高大。
“而改革的第一步,”他回过头,看着我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就是裁掉所有无用之人,为公司止血。”
第四章:新官上任三把火
第二天,启航科技内部发生了一场八级地震。
一封由王总亲自签发的全体邮件,在早上九点整,准时送达到了每一个员工的邮箱里。
邮件内容言简意赅,但信息量巨大:
- 公司已成功获得一笔五千万人民币的战略投资,资金已全部到账。
- 投资方代表,著名商业顾问、天使投资人张国栋先生,将正式加入公司董事会,并出任首席战略顾问,全权负责公司的重组与改革事宜。
- 公司将成立“战略改革委员会”,由张国栋先生挂帅,即日起对公司所有部门、所有业务线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审查与评估。
邮件的最后,是王总充满激情与希望的结语:“让我们热烈欢迎张国栋先生的加入!相信在他的带领下,启航科技必将走出困境,扬帆远航,再创辉煌!”
办公室里先是死一般的寂静,随即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。
“五千万!我的天,我们有救了!” “张国栋是谁?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。” “管他谁,有钱就是爹啊!这下工资总算能按时发了。” “什么首席战略顾问,我看就是太上皇来了,王总以后也得听他的。”
同事们的议论声,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耳朵。而我,作为全公司唯一一个知道这位“太上皇”真实身份的人,心中却五味杂陈。
我昨天已经被口头裁掉了,今天本不该再来公司。但是,在经历了昨晚那番颠覆三观的谈话后,我鬼使神差地还是来了。我想亲眼看看,我的父亲,这位新晋的“救世主”,究竟会如何“治病救人”。
昨天,王总当着我爸的面,承诺了我的N+1补偿。今天一早,财务就打来了电话,让我去办手续。我没去,我回了条信息:我想等公司改革方案出来再说。
这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。一方面,我为父亲的成就感到震惊和一丝虚荣的骄傲;另一方面,我又对他那种冷酷到极致的商业逻辑感到心寒。他口中的“无用之人”,这个词像一根刺,深深扎在我的心里。
上午十点,公司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。
王总满面红光地站在台上,极尽溢美之词地介绍着我父亲。然后,在所有人的掌声中,我爸,张国栋先生,缓缓走上了台。
他今天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定制西装,没打领带,衬衫的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扣子,既显得正式,又透着一股掌控一切的松弛感。
他没有拿讲稿,只是静静地站在麦克风前,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期待、或紧张、或迷茫的脸。
他一开口,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“大家好,我叫张国栋。”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出来,沉稳而清晰,“从今天起,我会和大家一起,想办法让‘启航’这艘快要沉没的船,重新浮起来,并且开得更快、更远。”
开场白就如此直接,甚至有些刺耳。“快要沉没的船”,这个比喻让台下许多老员工的脸色都变了。
“我知道,大家现在心里想的,无非是三件事:第一,公司有钱了,我的位子保住了吗?第二,新老板来了,我的待遇会变好吗?第三,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?”
“我现在就回答大家。”
“第一,你的位子保不保得住,不取决于我,也不取决于王总,而取决于你自己。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,我会让我的团队评估每一个人、每一个岗位存在的价值。如果你能创造的价值,大于你的薪水,那么恭喜你,你的位子很稳。如果你的价值,低于你的薪水,甚至为负,那么对不起,启航这艘船载不动闲人。”
他的话音刚落,台下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。这话说得太不留情面了。
“第二,关于待遇。我承诺,只要你留下来,并且证明了你的价值,你的待遇只会比以前更好。我从不吝啬于给真正的‘人才’付钱。因为人才,是公司最宝贵的资产。反之,对于‘人手’甚至‘累赘’,我一分钱都嫌多。”
“第三,我要干什么?”他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,“我要做的,很简单。把所有不赚钱的业务砍掉,把所有不创造价值的流程简化掉,把所有不合适的人请出去。我们要集中所有资源,去做一件事——打造一款能让市场尖叫、让用户离不开的爆款产品。”
“我的话说完了。从现在开始,改革正式启动。希望一个月后,还能在这里,看到在座的各位。”
没有一句废话,没有一句鸡汤。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,精准地剖开了启日志科技虚胖浮肿的肌体,露出了里面腐烂的脓疮。
会议结束后,整个公司的气氛都变了。之前那种得过且过、人心惶惶的氛围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感和危机感。
我爸带来的那个雷厉风行的“顾问团队”也正式入驻。他们是三男一女,都非常年轻,穿着干练的职业装,表情冷峻,每个人都像是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。他们进驻了旁边一间空置的会议室,随即开始约谈各个部门的主管,调取过去三年的所有财务报表、项目数据和人事档案。
办公室里,曾经的闲聊和摸鱼现象彻底绝迹。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电脑前,敲击键盘的声音都比平时响亮了许多。大家开始疯狂地整理自己的工作成果,制作PPT,量化自己的KPI,试图在即将到来的“审判”中,证明自己是那个“创造价值的人”。
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,像一个局外人,冷眼旁观着这一切。
我看到了项目部的老刘,一个平时最爱聊天的技术大牛,此刻正埋头写着代码,试图优化他那个已经被市场淘汰的老产品。
我看到了市场部的小丽,那个每天踩点上班、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孩,现在正拿着电话,一个一个地回访那些早已流失的客户,姿态谦卑。
我看到了行政部的大姐,那个平时只负责收发快递、订订下午茶的闲职,现在正拿着抹布,把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都擦得锃亮。
人性中最原始的求生欲,被我父亲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激发了出来。
这几天,我爸没有和我进行任何私人交流。他在公司里看到我,也只是像看一个普通员工一样,点头示意,然后擦肩而过。仿佛我们之间,真的只有“首席战略顾问”和“待岗员工”这一层关系。
我也没有主动去找他。我在等。等他那把“改革”的刀,最终会落向何方。
一周后,第一把火烧了起来。
公司邮件系统里,弹出了一封名为《关于“悦读”与“乐行”项目下线的通知》。这两个项目,是公司前两年投入巨资开发的,但市场反响平平,一直在亏钱。过去,王总为了面子,一直不肯放弃。
而我爸,手起刀落,直接判了它们死刑。
项目组的二十多号人,全部被原地解散,进入“待岗评估”状态。一时间,公司里人心惶惶,兔死狐悲。
第二把火,烧向了公司的管理层。
曾经臃肿的部门结构被彻底打散。什么“用户增长部”、“品牌策略部”、“渠道拓展部”……这些听起来高大上但实际工作高度重叠的部门被全部撤销,合并成一个“市场运营中心”。一大批中层管理者被削去了“总监”、“经理”的头衔,变成了普通的“专员”。
愿意接受的,留下;不愿意接受的,拿钱走人。干脆利落,毫不拖泥带水。
王总,这位曾经的“一号人物”,如今也成了我爸最忠实的执行者。我爸在会议上提出的任何决策,他都第一个举手赞成,然后不折不扣地去推行。他看我爸的眼神,充满了敬畏和信服。
我看着父亲在会议室里挥斥方遒,看着他用几句话就决定了几十个人的命运和一个项目的生死,我心中的感觉愈发复杂。
他确实是个天才。一个商业世界里的顶级掠食者。他精准、冷静、高效,对人性的洞察和商业的判断都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。
但是,他也是个“暴君”。他的世界里,只有价值、效率、输赢,没有温度,没有情面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。
我开始怀疑,他当年对我母亲和我的“疏远”,真的只是为了“保护”我们吗?还是因为,在他的价值体系里,我们也是可以被“忽略不计”的成本?
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。
我像一个等待判决的囚犯,在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办公室里,度过了我职业生涯中最漫长、最煎熬的一个月。
终于,到了“审判日”那一天。
第五章:无用之人
改革满月的那天下午,公司再次召开了全体员工大会。
会议室里座无虚席,但气氛却比一个月前更加压抑。每个人都正襟危坐,表情严肃,像是在等待最终审判。经过一个月的“整风运动”,留下来的每个人都脱了一层皮,但也确实比以前精干了许多。
我依然坐在角落里。我的身份很尴尬,名义上是“待岗”,实际上是在等待一个最终的结果。
王总先上台,用激动人心的语调总结了这一个月的改革成果:砍掉了多少成本,优化了多少流程,公司的现金流状况得到了多大的改善。他的PPT做得非常漂亮,数据详实,图文并茂。
然后,是我爸,张国栋先生上台做总结陈词。
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,仿佛刚刚完成的不是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手术,而只是修剪了一下盆栽。
“一个月的时间,很短,但足够我们看清很多问题。”他开口道,“也很高兴,能看到留下来的各位,精神面貌焕然一新。这证明,启航的根基还在,还有救。”
台下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、礼貌性的掌声。
“今天,我们不谈过去,只谈未来。”他话锋一转,身后的大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新的PPT,标题是——《“蜂鸟计划”:启航的下一个十年》。
他开始阐述一个全新的产品构想。那是一个基于人工智能和大数据分析的、为中小企业提供精准营销解决方案的SaaS平台。从产品逻辑、技术架构、市场定位到盈利模式,他都讲得清晰透彻,极具前瞻性和诱惑力。
台下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。那些技术人员露出了兴奋和渴望的表情,市场人员则在飞快地计算着这其中蕴含的巨大商机。就连我,这个自诩对产品颇有研究的“用户体验优化师”,也不得不承认,这是一个天才般的构想。它精准地切中了市场的痛点,并且完美地利用了启航现有的技术积累。
“这个项目,将是启航未来唯一的重心。公司所有的资源,都会向‘蜂鸟计划’倾斜。”我爸的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为此,我们需要一个全新的、高度精简、绝对高效的团队。”
“接下来,将由人力资源部公布最终的岗位设置和人员名单。念到名字的同事,恭喜你,你将成为‘蜂-鸟计划’的一员,共同开启启航的新篇章。你的薪水,将会在现有基础上,上浮百分之三十。”
话音一落,台下一片哗然,所有人都激动起来。
“没有念到名字的同事,”我爸的声音冷了下来,像一块寒冰,“公司感谢你过去的付出。根据劳动法,我们将给予你‘N+1’的经济补偿。请于明天之内,办理好离职手续。”
一半是天堂,一半是地狱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,等待着命运的裁决。
李经理走上台,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名单。她推了推眼镜,开始用她那毫无感情的语调,宣读着一个个名字。
“技术部,开发组:李强、王浩、赵磊……” “产品部,产品经理:陈静……” “市场运营中心:刘飞、孙悦……”
每念到一个名字,人群中就发出一声压抑的欢呼或松了一口气的叹息。被念到的人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;而没被念到的人,脸色则一分一分地沉下去。
这哪里是宣读名单,这分明是在公开处刑。
我坐在角落里,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。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。是被留下,证明自己“有用”?还是被裁掉,彻底结束这荒诞的一切?
名单越来越短。
技术部念完了,没有我。这在预料之中,我不是程序员。 产品部念完了,只有一个产品经理,没有我这个“用户体验优化”。 市场部念完了,也没有我。
我的心,一点一点地沉入了谷底。
我知道,我已经没有机会了。我那十年的工作经验,在“蜂鸟计划”这个全新的、高精尖的项目面前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我擅长的那些琐碎的、基于老产品的优化工作,在新世界里,已经毫无用武之地。
我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人。更准确地说,是被我父亲所引领的新时代,毫不留情地抛弃了。
李经理合上了名单,微微鞠躬:“以上,就是‘蜂鸟计划’的全部初始成员。恭喜各位。”
会议室里,一半是压抑的沉默,一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我静静地坐在那里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周围那些同样被淘汰的同事,有的面如死灰,有的已经开始低声咒骂,还有的,眼圈已经红了。
我没有愤怒,也没有悲伤。我只有一种巨大的、无边无际的荒谬感。
我为之奋斗了十年的公司,被我失踪多年的父亲收购了。然后,我的父亲,亲手把我裁掉了。理由是——我是一个“无用之人”。
这世界上,还有比这更黑色幽默的故事吗?
会议结束了。留下的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新项目和加薪,而被裁掉的人则默默地收拾东西,准备离开这个伤心地。
我没有动。
我看到我爸在几个新团队核心成员的簇拥下,走下台来。他一边走,一边还在意气风发地部署着工作。
他从我身边经过。
我们的目光,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秒。
他的眼神,依旧平静,没有丝毫的波澜。没有愧疚,没有同情,甚至没有一丝作为父亲该有的温度。他就那样,平静地看着我,仿佛在看一个被机器筛选掉的不合格零件。
然后,他转过头,继续和身边的人交谈着,从我面前走了过去。
那一刻,我心底里最后一丝对“父子亲情”的幻想,彻底破灭了。
我终于明白,在他的世界里,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被计算和舍弃的。亲情、道德、人性……在“价值”和“效率”这两个冰冷的词语面前,都一文不值。
他不是在开公司,他是在打造一部精密的、冷酷的战争机器。而我,只是这台机器在启动前,必须被清理掉的、一颗生了锈的、无用的螺丝钉。
第六章:深渊的回响
那天晚上,我没有回家。
我一个人,走在城市的街头。璀璨的霓虹灯,穿梭不息的车流,都像是一场与我无关的默片。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父亲在会议室里那张冷峻的脸,和李经理宣读名单时那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。
“无用之人”。
这四个字,像一个烙印,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灵魂上。
我走进一家路边的小酒馆,点了一瓶最烈的白酒,和几碟花生米。我不是个爱喝酒的人,但今晚,我需要酒精来麻痹我那根被现实反复抽打的神经。
酒很辣,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。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,试图用生理上的灼痛,来掩盖心理上的巨大空洞。
十年。
我对着酒杯,无声地苦笑。我用了十年时间,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。一个勤勤恳恳、任劳任怨,最终却被证明“毫无价值”的笑话。
我曾经以为,忠诚和勤奋,是职场上最宝贵的品质。我把公司当成家,把老板当成恩人。我放弃了跳槽的机会,放弃了学习新技能的时间,我把所有的精力,都投入到了那些现在看来无比可笑的“优化”工作中。
我像一只在蛛网上勤勤恳-恳织补的蜘蛛,却不知道,这张网,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摧毁。而摧毁它的人,是我最亲的人。
这是一种何等的讽刺。
我喝得酩酊大醉,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自己那个狭小的出租屋的。第二天醒来,头痛欲裂,宿醉的恶心感阵阵上涌。
手机上有十几个未接来电,有母亲的,也有几个被裁的同事打来的。还有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先给母亲回了电话。我没告诉她我被裁员的事,更没提我爸的事。我只是说,最近项目忙,没顾上。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嘱咐我注意身体,别太累。
挂了电话,我心里的酸楚,又翻涌了上来。
那个陌生的号码,又打了进来。我犹豫了一下,接了。
“是张伟先生吗?”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声传来。
“我是。”
“您好,我是张国栋先生的助理,我姓陈。”
是那个开迈巴赫的司机。
“张先生让我转告您,他今晚七点,在‘静心茶舍’等您。地址已经发到您的手机上了。”
我爸?他要见我?
在我被他亲手“清理”掉的第二天?
我本能地想拒绝。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张冷酷的脸,不想再听他那些关于“价值”和“效率”的冰冷说教。
但话到嘴边,却变成了:“知道了。”
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。或许,是我内心深处,还残存着一丝不甘。我想当面问问他,这一切,究竟是为什么。
傍晚,我按照地址,找到了那家“静心茶舍”。它隐藏在一条古色古香的小巷深处,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,显得格外清幽。
我报上名字,一个穿着旗袍的服务员,领着我穿过曲折的回廊,来到了一个名为“听雨”的包间。
推开门,我爸正独自一人坐在茶台前,煮着一壶普洱。茶香袅袅,混合着房间里淡淡的檀香,让人心神宁静。
他看到我,没有起身,只是指了指对面的蒲团。
“坐。”
我沉默地在他对面坐下。
他熟练地洗茶、出汤,将一杯色泽红浓的茶汤推到我面前。
“尝尝。三十年的陈普,能静心。”
我没有动。我只是看着他,声音沙哑地开口:“你今天找我来,是想欣赏一下你的‘杰作’吗?看看被你亲手淘汰的儿子,现在是什么样子?”
我的话里,带着压抑不住的怨恨和嘲讽。
他端起自己的茶杯,呷了一口,没有因为我的话而有任何情绪波动。
“我如果说,我裁掉你,是为了你好。你信吗?”他放下茶杯,看着我,目光平静而深邃。
“为我好?”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,“把我十年心血付之一炬,让我当着全公司的面,被贴上‘无用’的标签,这叫为我好?张国栋,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,是没有感情的机器?”
我第一次,连名带姓地叫他。
他没有生气,反而点了点头:“你终于肯对我发火了。这很好。说明你心里那团火,还没熄灭。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背对着我。
“张伟,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?”
我不说话,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。
“你的问题,不是不努力,也不是不聪明。你的问题,是‘钝’。”
“‘钝’?”我皱起了眉头。
“对,迟钝的‘钝’。”他转过身来,“你在那家公司待了十年。十年,足够让一个婴儿长大上学,足够让一座城市改天换地。可你呢?你在这十年里,除了工龄和年龄在增长,你的技能、你的认知、你的视野,有发生过质的变化吗?”
“你满足于做一个‘用户体验优化师’,每天做着重复性极高的工作。你有没有想过,这个岗位随时可能被一个更年轻、要价更低的人替代?甚至,被一个AI程序替代?”
“你把忠诚当成了你的护身符,以为只要埋头苦干,就能换来安稳。你把公司当成了家,把老板当成了亲人。这是你身上最致命的‘钝’!你没有看清商业的本质。商业世界里,没有家,只有利益共同体。当你的价值无法再为这个共同体服务时,你被抛弃,是必然的结果。”
他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把尖刀,精准地刺在我最脆弱的地方。虽然残酷,但我无法反驳。
“我之所以要用这种最激烈、最无情的方式把你裁掉,就是要用最痛的耳光,把你打醒!”他的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我给了你十年时间,让你自己去闯,去碰壁,去成长。结果,你把自己活成了一颗温室里的豆芽,脆弱而不自知。如果我不出手,你会在那个安逸的幻想里,慢慢烂掉。等到三四十岁,再被社会淘汰,到那时,你就真的再也站不起来了!”
“我入股启航,一半是为了生意,另一半,就是为了你!”
“我要亲手打碎你那个虚假的‘家’,让你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!我要当着所有人的面,告诉你,你过去十年的活法,是错的!是大错特错!”
“我裁掉的,不是我的儿子。我裁掉的,是你身上那股十年未变的、安于现状的‘钝’气!”
我被他这番话,震得哑口无言。我看着他,眼前的这个人,既是冷酷无情的资本家,又是一个用心良苦到近乎残忍的父亲。
“那笔补偿金,”他坐回茶台前,语气缓和了下来,“N+1,加上王翰林额外给你的两个月,总共有二十多万。这不是遣散费,这是我给你的第一笔‘学费’。”
“从明天开始,忘了你那十年的‘工龄’。你现在,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、二十多岁的年轻人。你有这笔钱,有健康的身体,有十年的教训。你要去想,你到底喜欢什么,擅长什么,这个世界需要什么。”
“你可以去学习一门新技术,可以去考一个更有含金量的证书,甚至,你可以拿着这笔钱,去做一笔小生意,哪怕赔光了,也比你待在启航强。因为在那个过程中,你会真正地开始‘动’起来,而不是‘钝’下去。”
他给我空了的茶杯里,又续上了茶。
“我张国栋的儿子,可以暂时失败,可以一无所有,但绝不可以是一个‘无用之人’。我今天把你从船上扔下去,就是逼着你,去学会游泳。等你什么时候,能靠自己的力量,游到对岸,甚至造出一条比我的‘启航号’更坚固的船时,你再来见我。”
“到那时,”他看着我,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我能读懂的、属于父亲的期盼,“你才有资格,真正地叫我一声‘爸’。”
包间里,再次陷入了沉默。
窗外,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,雨点打在青瓦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正如包间的名字——“听雨”。
我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没动的茶,一饮而尽。
茶汤温热,带着一股醇厚的、历经岁月沉淀的甘甜。那股暖流,顺着我的食道,一直流淌到我的心里,将我那颗冰封已久的心,融化开了一个小小的缺口。
我站起身,对着他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没有说“谢谢”,也没有说“再见”。
我转身,推开门,走进了外面的夜雨中。
冰凉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,却让我感觉前所未有的清醒。我的人生,在这一天,被彻底清零。但同时,我也看到了一个全新的、充满无限可能的起点。
深渊之下,亦有回响。
父亲用他最极端的方式,将我推下了悬崖。但他不知道的是,悬崖之下,或许,正是我振翅高飞的开始。
我的人生,从这一刻,才真正地,启航。
(完)
说些什么吧!